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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6章 一六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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兵陣沒了朱祁岳指揮, 加之腹背受敵, 片刻之後,便摧枯拉朽一般被攻破。

虎賁衛與鳳翔衛將朱沢微與朱祁岳的府軍包圍起來。

虎賁衛指揮使時斐與朱南羨道:“太子殿下, 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的府軍都在這裏了。臣尚未來得及清點人數,估計陣亡八百餘人, 還剩一千三百餘人。末將方才已問過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的蹤跡, 聽說是往享殿的方向去了。”

朱祁岳兵陣守住的狹口有兩條岔道,一通往樞星門,另一道是末路,通往升仙橋, 升仙路, 以及被稱為升仙殿的享殿。

朱南羨剛想問朱祁岳與朱沢微為何要去享殿,一名兵衛慌不疊朝他這頭奔來,跪地稟報道:“太子殿下不好了!享殿走水了,十二殿下與七殿下還在裏面!”

朱南羨一聽這話, 立即擡目朝享殿望去。

遠處果有滾滾濃煙騰升而起, 只是溶在這新夜之色中, 叫人辨不清。

手裏握著的刀“哐當”一聲落在地上, 朱南羨只怔了一瞬,拔腿便朝享殿的方向疾奔過去。

一旁的時斐對兵衛喝道:“快, 分人去救火!”

朱南羨一路奔到升仙路盡頭,只見整個升仙殿都溶在一片火海當中。

沖天的火光逼得人不敢靠近, 周圍縱然已有宮人在救火, 但一缸一缸水潑過去, 根本無濟於事。

一旁有兩個侍衛過來參拜道:“太子殿下。”

朱南羨急問道:“十二哥呢?朱祁岳呢?!”

兩名侍衛即刻跪地請罪:“稟太子殿下,火勢太大,殿門又從裏頭被鎖住了,小人等……沒法進殿中查看十二殿下安危。”

“廢物!”朱南羨怒斥道,隨即繞開這兩人,大步就要往升仙殿闖去。

跟來的時斐與秦桑看到這場景,連忙疾步追上,跪擋在朱南羨身前道:“太子殿下三思!這樣的火勢,倘若有人在殿裏,只怕還沒被火燒到,已被那濃煙悶沒氣了。殿下您就是去,也無濟於事啊!”

“……那要怎麽辦?”朱南羨怔怔地問,“十二他還在殿裏。”

若朱南羨問的是旁人,時斐與秦桑或許還會帶兵去找。

但他問的是朱祁岳。方才他二人率兵破陣時,的的確確看到朱祁岳往升仙殿這裏來了。

時斐與秦桑的頭同時磕在地上:“太子殿下節哀。”

這時,有一名鳳翔衛領著一個兵衛走來,稟報道:“太子殿下,這名兵衛說身上有您的‘崔嵬’。”

朱南羨移目看去。

這名兵衛他認得,他是一直跟在朱祁岳身邊的親兵,是朱祁岳最信任的人之一。

親兵解下黑布囊,裏頭果然是一柄通體墨黑,鑲著鎏金暗紋的刀。

劍閣崢嶸而崔嵬,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。

他的“崔嵬”。

親兵跪地,雙手將“崔嵬”奉於頂上:“太子殿下,十二殿下一直命小人為您保管著這柄‘崔嵬’,他讓小人一直將它帶在身邊,因他希望,有朝一日,將它親手還給您。”

朱南羨默然良久,伸手握住“崔嵬”,將它取回。

夜色裏忽然有蒼涼的風襲來。

朱南羨仿佛自這蒼涼的風中,聽到朱祁岳一如往昔爽朗開懷的笑。

他說:“十三,你既收下了我替你保管的‘崔嵬’,那你我從今往後恩怨兩清,還是好兄弟!”

他還說:“十三,拔出你的‘崔嵬’,你我再來比一場!”

升仙殿的火勢已小了些了,隨著時斐一聲號令,兵衛紛紛取水向殿潑去。

蒼涼的風變得凜冽,吹拂著人的衣袍發冠。

那名親兵再與朱南羨行了個禮,隨後起身退後,折轉向升仙殿的方向。

他於夜色風聲裏,註視著眼前陷在火光裏的殿宇。

十二殿下說,要讓他將“崔嵬”交給太子殿下,如此可保他一命。

可是,他從八歲那年就跟著十二殿下,跟了十七年,他都不在了,他留著這條命又有什麽用呢?

這名親兵想,十二殿下,太子殿下已收下了“崔嵬”,您餘願已足,可以心安了。

面對著火光的方向,他跪地,俯身,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,然後地拔出藏於腰間的匕首,驀地自脖間一抹。

朱旻爾領著群臣過來時,見到的便是這鮮血四濺的場景。

親兵的屍體了無生息地向前栽倒,宗親群臣一下齊齊跪倒在地。

正在這時,升仙橋上,有兩名虎賁衛領著一名內侍疾趕過來,朱南羨認得這名內侍,他常是守在明華宮,父皇身邊的那個人。

內侍一見朱南羨便撲跪在地,涕淚橫流地道:“太子殿下,陛下他,陛下他……駕崩了!”

這夜色裏的風仿佛撞入五內,凜冽如刀,一下又自心頭卷起。

朱南羨茫然地問:“你說什麽?”

內侍泣道:“是今日酉時,奴才給陛下餵藥時餵不進才發覺的,請醫正來把脈,醫正說,陛下申時已去了。”

申時,正是朱憫達與沈婧下葬之時,正是朱沢微與朱祁岳起兵之時。

朱南羨移目望向遠處殿閣重重的隨宮。

他的父皇,給予了他一生榮寵的父皇,以一副老朽的身軀,一直為他撐到今時今日,撐到他帶兵歸來,登基路上再無阻礙,然後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嗎?

昭覺寺淪為不祥之地,皇帝駕崩,雖沒有十二下的國喪之音響起,但隨宮裏也是要鳴號吹角的。

皇陵去隨宮不算遠,方才怎麽沒聽到角音呢?

朱南羨很快又反應過來,是了,那角音即使響了,也該被這兵戈之聲掩蓋。

朱南羨回過身,看著這滿地跪著的宗親與群臣。

若說這些人從前對他只是恭敬居多,現在他們看著他的目光中已充滿了畏懼之色。

想想也是,這些人親眼目睹自己與兩個親兄弟起兵,親眼看著自己把朱沢微與朱祁岳逼上絕路,鎖在升仙殿裏**而死。

而現在,他的父皇駕崩了,他就成了這個王朝名正言順的帝王。

誰還會去管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是什麽。

所謂青史,大概只會在書上所謂的“眼見為實”後,再提上寥寥幾筆臆測吧。

升仙殿的火已撲滅了,宮人從裏頭擡出來兩具焦黑的屍體。

衣衫與面貌已辨認不清,但從發冠上的被火燒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,可以認出這兩具屍身正是朱沢微與朱祁岳。

須臾,一名侍衛從升仙殿裏搜尋歸來,跪地捧一把燒灼過後不減鋒利的劍。

朱祁岳的“青崖”。

青崖,崔嵬,世上英,原就是昔淮水之戰後餘留下的神兵利器,經烈火灼燒,焚而不毀。

群臣中傳來輕微的啜泣聲。

朱南羨移目望去,是臥在戚寰懷裏的玔兒。

朱玔是朱祁岳之子,去年冬出生,如今才不到一歲。

他似乎是剛睡醒,卻仿若有所感一般體悟到周遭的敬畏與悲慟,明明不谙世事一個小人兒,卻只壓低聲音流淚,哭紅了一雙眼。

戚寰擡眼,目光與朱南羨對上,她沈默一下,似是下定什麽決心,狠一咬牙,起身排眾而出,抱著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羨面前:“太子殿下,臣妾有個不情之請。”

朱南羨道:“皇嫂請說。”

“請殿下恩準,為小兒朱玔賜姓為‘戚’,讓他從此做戚家人。”

朱南羨看著戚寰,片刻,垂下眼簾道:“皇嫂多慮了,我其實不會……”

不會什麽?

不會斬草除根還是趕盡殺絕?

可是,他不也一樣從沒想過要朱祁岳的命。

戚寰道:“太子殿下誤會了,臣妾只是可憐小兒自幼喪父,若養在王府,定會孤單寂寞,不如由臣妾帶回戚府,與堂兄表兄一起長大,學他父王一樣習武從軍,保家衛國。”

永不生在帝王家,一生戎裝保家衛國,這恐怕也是朱祁岳後來的心願吧。

戚寰見朱南羨不答,一手扶著朱玔,一手扶著地面,伏地深深磕了一個頭道:“陛下——”

朱南羨尚未登基,實不應被稱作陛下,但此言一出,周遭群臣竟無一人敢反駁,只一齊將身子俯得更低。

“好。”朱南羨終於道,“本宮,準了。”

這時,禮部尚書羅松堂,工部尚書劉定樑,與戶部尚書沈奚一起越眾而出,齊齊向朱南羨施以一揖:“臣等——懇請太子殿下回宮主持大局。”

朱南羨的目光掃過他三人,最後落在沈奚身上,喉結上下動了動,道:“本宮……”

依大隨的規矩,皇帝駕崩,儲君自翌日起,便行新帝之名,為繼任新君。

新帝當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,四十九日後,即行登基大典。

而在守孝期間,新帝的一切儀制都按帝王作準,連孝服都是素白雲龍袍。

朱南羨知道他該趕回宮去,該趕到他父皇的塌邊,親自為他凈臉,著衣,換袍,應當以儲君之名,甚至以帝王之名,讓這些經歷了一番浩劫,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撫。

可是,他的阿雨呢?

見他沒說話,沈奚三人又齊齊跪下。

所有人都跪著,只有蒼茫的風聲伴他一人而立。

朱南羨驀地又想起他當年無力保護蘇時雨時,沈奚對他的勸告。

你若真想保護誰,不然你足夠強,要麽她足夠強,否則在此之前,愛而遠之,未必不是一種保全。

他真是拼了命,一步一步,或是無從擇選,或是竭盡全力,竟已要登上這萬萬人之巔,這個無人企及的位子。

可是,他的阿雨呢?他還是不能去救她嗎?

跪著的沈奚似有有所感,擡眸與朱南羨的目光對上,輕輕地搖了搖頭。

朱南羨的眸色一下變得非常寂靜與難過,朱祁岳的薨殞與父皇的駕崩已讓他覺得不堪重負,他現在只想去確認蘇晉還活著,只要她還安好,他就還有力氣撐下去。

但他知道,他不能。

“擺駕,回宮。”朱南羨終於道。

宗親與群臣起身屏退於升仙路兩側,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禮,為他空出一條該是帝王所行的道來。

這些人自明日起,就要改口稱他為“陛下”了。

朱南羨沈默著自這條道上走過,足下仿佛瀝著血。

走到樞星門,正準備登上皇輦,遠處忽有一名鳳翔衛亟亟策馬進了正門。

這名鳳翔衛正是他今早派去護送蘇晉與安南使節的親軍衛之一。

朱南羨一見他,松開車轅,快步走上前去,急問:“怎麽樣?蘇侍郎與安南使節可還安好?”

“稟太子殿下,護送行隊走到白屏山附近,兩側山沿與山道上同時有火|藥炸響,一路跟著的兵衛不知死了多少,連趙指揮使大人也身負重傷。蘇大人與使節大人馬車上的馬匹被火|藥所驚,摔下山崖,目下還不知生死。”

朱南羨楞怔地看著他:“既摔下去,怎麽不去找?”過了一會兒,他又勃然大怒道:“一個馬車你們攔不住?!本宮派了六百兵衛,你們一個也沒法救人嗎?!”

侍衛道:“太子殿下恕罪,太子殿下恕罪。只因火|藥令山石崩塌,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滾落的山石,或難以行進,或負傷喪生。小人在回來的路上遇到柳大人,他讓小人將此事稟報太子殿下後,速從宮裏再調藥材,跟去的太醫恐怕也不夠,還要自京師一帶召集大夫過去。”

這侍衛說到這裏,又道:“還有一事。”他頓了頓,“趙大人命小人稟報太子殿下。他說,蘇大人此番落崖,也是因為今早命人急著趕路。”

“趕路?”

“是,蘇大人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,想早些回到宮裏。其實火|藥驚馬之後,跟在馬車一旁的覃護衛本可以拖住那馬車的。奈何馬車實在走得太快,到處都是落巖,才摔落崖下。”

非常非常重要的事。

她是想,早些趕回來,與他成親?

朱南羨整個人像被釘住。

明明夜已沈,薄暝時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卻一下撲入他的眼裏。

自心頭盤旋起的凜冽之風又如尖利的刀,又將他眸中這副艷似血火的景攪得粉碎。

碎得一片片紛紛飄零。

朱南羨原地晃了晃,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,嗆出一大口鮮血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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